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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-12-16  南方都市報

在布達拉宮,大昭寺,八廓街,在拉薩,在整個藏域,每一個供奉著佛的殿堂都燃燒著熏香,發散出“優敏芭”的芳香。對於藏傳佛教來說、對於信眾來說,也許這芳香即意味著一種神秘的加持。

而在更世俗化的城市空間,在私人生活空間, 薰香和香水的氣息則日益彌漫其間。生活世界更精致的要求與欲望升向了對氣息的欲求。當人們不僅要滿足吃穿、不僅要求觀看與聆聽,而且也格外關心呼吸和氣息 的品質的時候,當人們在居室點燃藥香與熏香,在身體與衣物上噴灑著香水的時候,生活變得精緻化,甚至精神化了。香品在人的物質追求與精神需要之間構築了一 種隱秘的聯系。

除了手、唇、肢體與肌膚的可觸性之外,在芬芳的氣息中呼吸也產生隱秘的撫慰作用。吸入的氣流猶如一只無形的手、一些無限輕 柔的唇吻撫摸著我們的體內。氣與我們的器官、肺腑接觸著,並在其間循環往複地流動著,接受到它的輕撫所帶來的柔滑、清爽、溫潤。在那里產生輕輕的顫栗。這 是手所達不到的深處。氣,這是四大元素中物質密度最小的一種實體。它甚至不應再被稱為物質實體,而是物質與精神的一種結合物。我們吸入氣息的時刻,也就被 視為精神俯臨肉體的時刻。呼吸創造了每一次的再生。吸氣,一種生命力,我們的肺腑迎接著它,直至每一次都作為一種力量到達肢體的頂端,仿佛肌體的每一部分 都在呼吸。

呼吸意味著精神,而芳香的呼吸則是精神的陶醉,是精神對不可見的肉體的陶醉。芳香的呼吸也是神聖的不朽的氣息,與腐朽的氣息相反,芳香是一種生命生息。在芳香中呼吸是精神的色情。他呼吸著,在芳香中猶如面對一個隱秘的戀人。

在 八月,當我沿著拉薩河溯源而上,翻過米拉山,再沿著尼洋河的源頭而下,抵達工布(林芝),再穿越森林密布的山峰,抵達一個叫做魯朗的藏族村落,當我漫步在 開著格桑花的山坡和森林里,呼吸著不知來自哪些植物的混合香味,我呼吸到“優敏芭”悠遠而自然的起源時刻的芳香。我發現,連沾滿了褲腿的小花瓣也散發著馥 郁的氣息。據說藏域擁有植物五千多種,藥用植物達一千多種,可以用作芳香植物原料的多達二百種以上。這些自然為優敏芭藏香提供了得天獨厚的資源。

我在此深深地呼吸,在八月的藏鄉自由地呼吸。在八月溫暖的季節,呼吸著蕃域大地散發出的天然的芬芳氣息,在西藏這個被人們稱之為世界的“芳香地帶”的天地之間。

然而吸入的氣流仿佛於瞬息間就被腐化了,就像撫摸的力量來自於不停地運動之中,呼、吸是一種不停地揮發。

芳香則是對腐化的抗拒。

香氣則是氣的神秘的精神。

馨香是鼻子的鴉片。

香氣是鼻子的信仰,也是官能的虛無主義。

西班牙詩人阿里桑德雷在《玫瑰》中尋問道:是否從一個儲藏美麗的神秘王國,在那里為了浸入整個天際你散發著芬芳,只有你的氣味彌漫,使人幸福\如同火焰,人們在貪婪地呼吸?啊,在那里,天上的萬物被你薰得癡醉入迷!

香氣使人迷醉。人在香氣中感受到身軀的一種融化,如同在最微妙的撫摸之下,肉體存在的頂峰是肉體不再存在。在香氣中,軀體也被氣態化了,它散失在香氣中,猶如靈魂,成了香氣一種分子。

香氣是使人達到忘我的一條捷徑。在芳香中,人的意識消散在香氣中,成了香氣本身的意識。

氣是精神與靈魂,香氣則是靈魂的消魂。氣是生命力,香氣則使人產生軟弱無力感。人在香香中有一個軟弱的、已經委身的肉體,一個半存在、半消逝的靈魂。因此,人在芳香中感到一種出竅般的上升與脫殼似的墜落是同時的,在香氣中,上升與墜落是同一的。

香 氣是無限。是氣的凝聚,也是擴散與彌漫。香氣是不動聲色地進入,融合。香氣是委身於萬物的淫蕩,也是不沾染一物的純潔。浮泳在香氣中的軀體仿佛沒有了皮膚 的界限。皮膚仿佛是密布的細小的鼻孔,直接飲用芳香,皮膚仿佛是純凈的空氣,被芳香薰染。帶著香氣的女子猶如帶著一種魔法,向萬物施以催眠。

帶 著香氣的女子也猶如玫瑰,她們也是“一個隱藏著美麗的神秘的王國”,女子是玫瑰中的玫瑰,“唯一的玫瑰”。所有的玫瑰都是同一朵玫瑰的玫瑰。她們的存在提 供了更多的可供呼吸的空氣,她們的在場擴大了美景,慰藉了靈魂,但也擴大了人們的癲狂,加深了人們的迷醉。猶如希門內斯所寫,她們是《讓人痛心的花園》: 每當女子在場,一切都是,靜悄悄,無論是火焰,鮮花,音樂每當女子離去,亮光,歌聲,火焰一切!便都發狂,啊,女人。

對他來說,女性就流 動在空氣中,仿佛她們精靈般的身軀早已溶解了,她們猶如路邊的某些植物,把她們的氣息傳布到大街或某個廳堂的氣流中,她們使空氣清香、馥郁,又使空氣潔凈 清新。他可以嗅到豐滿的香氣或窈窕的香氣。熱情的激動的香氣與安謐沈靜的香氣。當然她們是匿名的,她們不屬於什麽人,只屬於呼吸。香氣是呼吸的愛情。香氣 是一個不在場的意中人。然而由於香氣的彌漫特征,女性氣質就在所有的事物中存在,而不是在一個可見的個體之中。

香氣是無名的現實,猶如在那些林蔭大道上漫步的現代眾女神的無名一樣。倘無這種匿名,生活就會毫無意義。當他漫步時,他既分享著她們的可見性,也分享著她們更讓人夢牽魂繞的匿名性。

香氣自身就是一個無名的女子,一位芳香女神,她是他呼吸的空氣,是使空氣清潔的因素。她所在之處,到處創建著一座飄移在空中的花園。

這是一座無邊的花園,沒有柵欄的花園,他用鼻子呼吸到一種新的、陌生的、強烈的生命。他呼吸到裊裊婷婷,他呼吸到春色燦爛。

他 感到呼吸中有一種色情的成分。香氣使他迷幻、微醉。他喜歡嗅來自身軀或來自草木與水果的香氣。一個女子、一朵花卉、一盤草莓、一枚桃子,它們在靜靜地揮發 著自己,猶如在他身旁散發出一種新的意識,一種彌漫、飄散、流動的吻,就像他坐在愛情的中心,在一個巨大的溫馨的懷抱中。

因為她們就是火焰中的火焰,光芒中的光芒,歌中之歌和玫瑰中的玫瑰,在那美妙的形體內也蘊藏著一種奇異的危險。

在 芳香的世俗意義及其使用之前,芳香和香品起源於先民的原始祭祀活動。據說佛香傳入蕃域的時間是七世紀贊普(藏王)松贊幹布時代。佛香的使用與法力有關。據 說在修建桑耶寺的過程中,遭遇到吐蕃鬼神的幹擾,贊普請來密宗大師蓮花生降服鬼神。蓮花生大師在桑耶寺建立壇城,用燃香燒桑等活動與儀軌營造了特殊的氛 圍,使桑耶寺得以順利建成。這樣的原始煨桑活動至今在蕃域依然盛行。在拉薩,在大昭寺,在八廓街,依然能夠看見來自藏域各地的人們朝著寺院前面的白色塔身 中拋灑著散發著香味的植物,它們燃燒著並升起一陣陣熏香的煙霧。這好似原始熏香的延續,熏香是對佛的一種特殊的供養。香味上升,彌漫,深入呼吸,猶如真正 的精神生活所具有的品質。

香氣也猶如一種不斷擴散的光環,液體的光芒,可以飲用的光芒,吸入了肺腑的光芒,蕩氣回腸的光芒。散發著香氣的 女子使人更覺其秀色可餐。我們能夠在其中品味的,又無非是自身的欲望。鼻子開始獲得生存的時光,甚至使人傻乎乎地感到,只要有了鼻子、僅僅有了鼻子,生存 就已經太神奇了。啊,香氣,一種看不見的雲霧,光芒,液體的、流動的水晶,飄動在四季的春天,嗅覺的春天,飄散在柔發上的春天,空中的無形的花園,香氣, 化為女妖的肉體,無法抓住的隱匿在空氣中的芳香之軀。無盡的、飄散在空氣中的無唇之吻。

幸好,籠罩著人的那種香氣,從身邊吹拂而過的香氣 總是轉瞬即逝,清風為我們在空氣中打開了另一扇門,否則,香氣會窒息我們的意識,喪失理性的功能,喪失眼睛與耳朵的聰明,只剩下瘋狂的鼻子。一個嶄新的鼻 子。一個以呼吸為生活的人。圍繞著呼吸,香氣展現了一個夢域。我們身心的每一點都將融化在其間,成為香氣的飄浮的分子。香的氣息是鼻子的夢幻。

芳香,鼻子的神靈。通過呼吸可以認識的無限。

芬芳,鼻子的靡靡之音,呼吸的多重調性與和聲的音樂。芳香升華了呼吸,聖化了呼吸。

香氣,無法投身其中的聖母的懷抱。觀音的呵護。信仰者的神秘的內心上升儀式。神秘主義者的肉體享樂方式。已熄滅的微弱的火焰。永不熄滅的熏香。

猶如聲色一樣,芳香也是虛無的表象。香氣的呼吸是自我的消融、霧化。飄渺的香氣,也是感覺領域的終點。香氣的失散,猶如斷氣,是一種死亡。

在原始的煨桑和熏香之外,據說真正創造出藏香的人是吐蕃七賢之一的吞米桑布紮大師。他幼年被松贊幹布送往印度等地學習,除創制藏文、翻譯佛經,他發明了水磨香車,研制出真正的藏香。之後,蕃域歷代僧俗完善了其工藝,豐富了各類香品。

“優 敏芭”古藏香在古老的藏香傳承中一枝獨秀於雪域內外。據說“優敏芭”古藏香1678年由格巴掘藏師與優格倉喇嘛首創於西藏洛紮地區,經優格倉家族世代傳承 發揚,流布於拉薩及安多地區。其香雲不僅飄散在衛藏、安多、康區各地寺院,成為供佛承善的法品,其芳名也享譽於海內外,成為尋常人護養身心的奇器。

誕 生於西藏的“優敏芭”信佛求善,將藏香導向了對宗教性和世俗性雙重的意義的傳遞,成為古老宗教、民族文化和現代社會品質的表達。“優”意味著優格倉家族的 姓氏,也意味著造香技能的優秀;“敏芭” 為藏語藥香的諧音,而“敏”字在漢語中則有敏感、敏銳、聰敏、靈敏眾多的品質,“芭”則意指香草。

香氣接受一切來自於我們想象力的隱喻。香氣就像是我們的一種想象。香味和香氣似乎在從人的遐想中誕生。

香氣也接受意識的隱喻。

芳香,美德的象征。

“芳名”?這個詞多麽好,如同詢問一枝花朵的名字,詢問某種香氣的來源。還有“芳容”與“芳心”。

芬芳是美德的化身。據說功德圓滿的聖徒在寂滅時會發出軀體的香味而不是腐屍的氣味。與之相反的臭則是惡跡的象征。

但香味中沒有包含著喪失理智的罪與誘引?易於變質的香味,如同易於腐化的道德。

芬芳和香味是一種精神追求的方式,也是一種物質享受的方式。芳香在宗教與禮佛中占據重要的意義,香料在世俗世界的進程中也發揮著巨大的推動作用。

航 海起源於鼻子的瘋狂。是香氣的誘惑鼓蕩著冒險航海者的船帆,麥哲倫、哥倫布以及無數的船長、水手在香氣的誘引下駛向東方。刺激感官的乳香、沒藥,芬芳馥郁 的龍涎香、安息香和玫瑰油、以及鴉片、樟腦以及各種樹膠、肉桂、胡椒、雞舌香、肉豆蔻……這些東方的花朵與植物散發的芳香,好像某種看不見的魔法迷醉了大 海之西的人、英雄和神。

在東方與西方遙遠的空間里,香氣首先打開了道路。多少奧德賽式的漂泊,多少船隊,多少駱駝隊和車隊把貴如白銀的香 料傳遞到婦女們手中。仿佛她們覺得她們的分泌著香味的肉體還不夠芳香迷人,她們更為需要來自南亞次大陸的芳香物質,猶如她們的皮膚也同樣離不開中國柔滑如 時時愛撫著肢體的絲綢一樣。這樣的物質使她們的感覺更加細膩而文明。她們愉悅地接受著這些獨特物質的神奇的刺激。猶如佐料在她們的只有鹹淡的長短調的口中 奏起了烹調藝術誘人的泛音和過渡的和音。香味和香氣掩遮了腐化的過程。

連上帝、佛和諸神也無法抗拒迷神的誘惑之香。它們也需要人敬獻香氣,仿佛他們也是一些沒有眼睛的官能主義者,他們只有閉目迷醉入夢的鼻子和肺腑。聖殿的香爐里終日香霧繚繞,向著入迷的神燃燒著熏香。

經 由廣袤蕃域的絲綢之路也是一條“麝香之路”或“香料之路”。青藏高原地區通往中亞、南亞、西亞的吐蕃絲路,其重要的輸出物品除絲綢之外,就是麝香。據《世 界境域誌》記載,從今阿富汗的巴達克山經“吐蕃之門”有商路直通吐蕃,而阿拔斯王朝首都巴格達有從事直接販運吐蕃麝香的批發商。早在1世紀,就是通過這條 麝香之路,青藏高原的麝香就已被運往羅馬帝國。

在近代幾個世紀的上空,香氣一直在廚房里、床榻間、婦女們的衣物和軀體散發著誘惑,在市場、商場和廟宇里彌漫與上升。沒有一樣別的商品比這些香品、比熏香、藥香和香水更暢銷不衰了。沒有同一種物品在一切的場所都具有同一種精神功能,除了芳香物,除了各種香品。

香氣,它抵制著、掩遮著、延緩著生活和肉體上的腐化氣息。如同古埃及人用香料保護著他們的靈魂離開後的更易腐化的軀體。香氣,它是對時間和肉身的自然過程的抵抗,是對易於腐化和產生異味的軀體的升華,是對健康甜蜜的生活氣息的維護,也是我們精神上清潔的需求。

同時,在我們更多需要香氣的時候,也表明著腐化的濃烈。

香水、膏類、胭脂,欲望的象征物,散發著宜人的甜美氣息,也散發著欲望的浸蝕,和可能的腐化氣味。

《神 農本草經》說:“麝香,味辛,溫,主避惡氣,殺鬼精物、溫瘧、蠱毒、癇痣,去三蟲,久服除邪,不夢寤魘寐。”吐蕃名醫雲丹貢布《四部醫典》說:“一切炎癥 用安息香、麝香醫治。”但據說香料在傳入波斯、阿拉伯、印度和歐洲後,人們更重視麝香和香料增進性欲的功能。據6世紀的波斯文獻記載,“最香的香精”中有 “麝香”,“天空的香味”是“科斯羅埃斯的仙露、波斯的玫瑰、撒馬爾罕的羅勒、伊斯法罕的瑾萊、科姆的紅花——印度的龍涎香、吐蕃的麝香”等等,“這些就 是真福者在天空聞到的香味。”

香氣,並非純粹的無毒之花。現代文學和詩歌充滿著對芳香的各種想象。

就像霍桑所描寫的那位《拉帕其尼醫生的女兒》,她美若透明,她的呼吸蕩漾著濃耶的香氣。她生長在智慧的醫生培育的美麗而有毒的花園里,花朵的香味即毒素浸透了她,毒素如同香氣一樣是她生命的要素。她的親吻與擁抱則是死亡。

波德萊爾,則是一位在有毒的花或“惡之花”中死而複活的情人。他知道:

強烈的芳香,它對一切物質

都能滲透。好像還可以透過玻璃。(《香水瓶》)

這香氣也穿透軀體,“聞到你的血液的芳香”,以及“她靈妙的肌膚發出天使的香氣:我酣飲你的氣息,哦,甘美,哦,毒素!”(《陽臺》)

他知道在天使的芳香中有超過正常容量的毒素。令人迷醉的事物中都含有烈酒和鴉片的成分,芳香能創造悒郁的快樂,能擴大生存的境界直至無邊無際。然而——詩人說:

這些都比不上從你碧綠的眼中滴下的毒,……(《毒》)

香 氣,包含著毒素的危險的香氣,這個最具有波德萊爾特色的事物,象征著“可怕的美”和“愛欲之誘惑”。但它仍是對充斥人間的瘴氣的消除,是腐化物或腐屍的升 華。因此,就像一只陳舊的“香水瓶”,詩人說:即使“我要做你的靈柩”,我也要做你的力與毒性的見證,由天使調制的貴重的毒藥!……

這可真是“啊,美,靈魂的嚴酷禍患,你要它”。芳香,在香水的國度,給了現代詩人一種著魔的想象力。

◎耿占春,文學評論家,著有《失去象征的世界》等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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